2009年3月25日 星期三

看鴻鴻跳舞

上週六,出席龍應台文化基金會所主辦的座談會「青春,夢想,歲月——從窗外談起」。

映後座談中,一名觀眾問林青霞,如人生可以重來,她還會想成為演員嗎?或是渴望嘗試其他身份?林青霞說,她熱愛演戲,如果重新選擇還是會想當一名演員吧。然後她也請龍應台回答這個問題。

龍應台笑著說:「加入雲門舞集吧!」她解釋道,作為一個文人,總是倚賴大腦作業,後來見著雲門的舞者,方知身體的律動可以傳遞如此的力量。當下,我完全認同她的說法。

猶記得兩週前,我們在海邊的卡夫卡舉辦《搖滾吧!爺奶》座談會,現場觀眾的提問中,也問道阿凱和林育賢老了之後想做些什麼。當時我就跟友人說,要是我,就想跳舞。

我從小體育就很糟,國小成績單上往往成片的「優」,唯獨體育這門課老是拿「甲」,所以國小畢業時只拿了校長獎。另一方面,也導因於我們的教育訓練素來缺乏探索身體的學分,所以我從來就不去開發自己的身體。

直到研究所畢業,進入職場後不久,我去上了瑜珈課,才開始學習探觸自己的身體,曉得其極限與更大的潛能。我渴望輕易地將自己折疊起來,縮小,讓身體的不同部位親密地碰觸。我渴望無盡地延展,將自己的身體打開。幾個月下來已有進步的跡象,但還有更大的空間等待被填充。截至目前為止,我充其量只是將原有的僵化固著的身體打造成一個較具有意志力的身體,但身段遠遠不夠柔軟。我想,等我將之徹底軟化後,我就會去學舞。

心的自在,某種程度必須建基於身體的自在與輕盈,然後才有可能超脫。

下文談的是鴻鴻的舞蹈啟蒙,正好就是我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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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文人之3》
看鴻鴻跳舞
文/鴻鴻

我從十七歲跳舞到十八歲,整整兩年,從此再沒跳過舞。不過,那兩年學到的東西,至今讓我受用無窮。

我國三開始接觸早期的雲門舞集,驚覺舞蹈竟是一門藝術,跟我一向熟悉的文字世界大相逕庭,卻讓我莫名地感動。於是我開始什麼舞都看,從舞蹈系的畢業公演到日本進口的《天鵝湖》,都可以看得目不轉睛。有一天看到來自紐約的莫瑞‧路易士舞團,發現抽象的現代舞更是那麼神祕那麼美,第二天下午忍不住跑去聽編舞家在國父紀念館舞台上的講座。路易士老先生做了一些簡單的日常動作,示範這些動作如何發展成舞蹈,並且說了一句話:「每個人都可以跳舞。」這句話石破天驚,我忽然開始幻想,自己也是那「每個人」之一,可以透過練舞了解舞蹈的神奇奧祕。於是寫了一封信給我最景仰的林懷民先生,寄到雲門舞集的地址。想不到他居然回信了。更想不到信中說,雲門就有舞蹈教室,來學吧。

林老師的信裡有一個重點:學舞沒有其他法門,只有不斷苦練。這句話我謹記在心。於是我不顧家住中和、學校在板橋,每周三天,一下課就直奔南京東路雲門舞集的排練教室,開始學舞。

時為1980年。那年頭學舞的男孩比現在少得多,老師都當寶。向來嚴厲的何惠禎老師,規定遲到的學生只能在旁邊看,眼見我的傻勁,還特別寬待課後遠道趕來的我,遲到還可以加入練習。

我自幼深受獨尊智育的教育之毒害,以為只有大腦裡的東西重要,身體這副皮囊,只不過是維生不得不拖著的包袱而已。此刻雖有心苦練,但四肢老不聽話。節拍、動作,腦袋理解了記住了,身體卻做不到記不住。透過練舞,我才忽然發現,多不了解自己的身體!不管是葛蘭姆或芭蕾技巧,練舞讓我從呼吸開始,從伸手抬腳開始,逐步認識自己身體的可能與不可能。愛讀書的我,仍然從當時少得可憐的舞蹈書籍中,試圖多認識這門藝術。讀到紐瑞耶夫也是十七歲才開始學跳舞時,我突然信心大增。

除了平日苦練,暑期雲門辦的舞蹈夏令營,更是我的天堂。可以與來自四面八方的舞者,在酷暑中成天練舞,用不斷冒出的汗水將身體的內外清洗一遍又一遍,除了把舞跳好,什麼都不想,真是一大快事。我第一次領略到,人生可以如此簡單卻如此美好。雖然學舞的女孩個個甜美溫柔,正值青春的我卻沒有跟任何一個擦出火花,想來,實在是我把練舞這件事,看得太過莊嚴神聖了;也或者,那時我談戀愛的對象,其實是舞蹈。

我體格依然瘦弱,舞蹈營的結業演出,雖然我練了《長鞭》,卻終究只能上台跳《渡海》的人群。想來唐山過台灣的先民,瘦弱些倒也無妨。奇怪的是,我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練舞或表演的照片。或許是因為,我一直逃避從別人眼中看到自己其實很糟的舞姿。

回顧這個愛上跳舞的少年,我想,當時的我已經在靠意志力──而非實力──追求自己定下的目標。練舞之初,為了增強雙腿彈性,我每天跑到屋頂天台跳繩一千下。沒過多久,膝蓋就被急遽增加的壓力,給震裂了,反而被迫休息兩個月不能跳舞。這種蠻幹脾氣,後來又讓我吃了不知多少苦頭。

練舞讓我逐漸懂得聆聽身體的訊息。感覺每一個關節的鬆緊,每一吋肌肉的共鳴。然而,即令我逐漸知道舞是怎麼跳的,看著那些舞台上的表演,我仍然覺得,我其實並不了解到底吸引我的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某些舞我一看再看,深深著迷,某一些我無感,而某些舞讓我只想逃走。這,倒是跟戀愛很像。

這場跟舞蹈的狂戀,終結於一次陰錯陽差。我為了考當時唯一的體育系舞蹈組,而進了跟未來的醫生和護士一起念的丙組。不需念史地,逃開了可怕的年代和諡號、地名和雨量,卻一頭栽進化學與生物的原始迷林。想不到聯考前半年,教育部突然天良發現,把舞蹈組「扶正」到乙組,跟藝術文學送做堆。卻讓我的唯一志願,頓時撲空。

寫信給教育部無效,投書《中央日報》無效,這是我此生對官僚政府不滿的開端。然而,天上又掉下來一個剛成立的國立藝術學院。可喜的是,這所學院不必考史地生化;可悲的是,第一年還沒有舞蹈系;可喜的是,還有一個戲劇系,看起來跟舞蹈系長得很像。於是,我決定先去考戲劇系。打算等第二年舞蹈系成立,再伺機而動。

我順利地考進戲劇系。

從進戲劇系的第一天開始,我就覺得,我喜歡這裡。這裡也有身體,也有聲音,還有我喜愛的詩與文學。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回到舞蹈教室。

然而,我的影子還留在那裡,我不時會回去窗外張望。至今我仍熱愛看舞勝過看戲。我也十分喜歡讓舞蹈在我的劇場作品裡,占有一席二席之地。以劇場導演的身分,我跟古名伸合作過現代舞、跟吳素芬合作過芭蕾舞,今年五月,還要跟受德國舞蹈劇場訓練的賴翠霜,並肩創作舞蹈空間舞團的演出《不聽話孩子的故事》──我改編畢希納的「反」童話劇《雷昂采與蕾娜》和尤涅斯柯的荒謬童話,想要用舞蹈的語彙,說一個另類的故事給孩子聽。這些都是我走上劇場這條路才發生的。有時我忍不住會想,假如藝術學院第一年就成立舞蹈系,以我笨拙的身體,至今我會漂流到哪裡。

去年一年,我又為我喜愛的幾位「後雲門」編舞家,拍了一部紀錄片。片中,我拍了林向秀和王維銘根據辛波絲卡詩作演出的《紀念日》;我拍了布拉瑞揚和許芳宜對照藝術與人生的《37 Arts》;我拍了周書毅以台北國際藝術村的走廊、電梯與屋頂為舞台的《看得見的城市》,和以夜巴黎大舞廳為背景的《0000000》。然而更重要的,我想用這部片試圖解答「人為什麼要跳舞」、「舞蹈為什麼如此迷人」,以及我從學舞起就想解開的「舞蹈到底是什麼」的疑問。

片子完成之後,我才發現,這好像是在追尋著我的未竟之夢。我將影片命名為《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引用的是我自己的詩行。現在,我想,也許我可以把我的影子撿回來了。

【2009/03/2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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